信筆根源論

陳健民瑜伽士

 

先考好藏書,搜羅各家書牘甚富,又嘗邀鄉先輩通佛、儒者,為余講述文藝道德。垂髻即命代筆,應酬鄉黨間,以此於信筆,能彷彿古人萬一。粱君德深虛心好學,通訊輒請斧削寄還。其尊嚴燮堯,仲父燮桂兩先生,為余外護有年,往返書牘每德深為之,余既為塗乙,並標示其理由矣。然每不及授以信筆根源,殊未盡我誘掖之責,而報先考之恩,因造此論焉。

夫「信」者,信也;信也者,誠也。「筆」者,執諸手而受命於心也。開其至誠之心,必有熱情以發揚之,申其至誠之意,必有恕道以斡運之,發其至誠之理,必有卓識以直達之。於是可得信筆之根源四焉:一曰誠信,二曰熱情,三曰恕道,四曰卓識。請分述於下:

夫信之所異於文者,有一定之對象,具一定之關係。文則泛泛以示諳讀者,信則的的以達於某人,故必句句切實,語語由衷,能矢信於寸簡,能應驗於百世。是以孔子曰:「人而無信,不知其可也。」曾子三省曰:「與朋友交而不信乎?」賈誼上書文帝,于生前談死事,文帝不以為過,念其書出於至誠也;劉向上書成帝,於國存說國亡,成帝亦不以為過,念其書出於忠信也。矧友朋之間,可不以誠信相通乎?近世好詭譎多欺詐,故有所謂共信、互信之說;若論古人,則盡其在我,不求諸人。己申以誠,人必報以信也;己申以詐,人必報以詭也。此當講求誠信,以建立書牘之骨幹者一。

且友朋闊別,全憑魚雁常通,隔雲泥而不失其貞,歷風雨而不瑜其節。三秋結想,千里共期,不有八行,無以互慰。或遠征異域,宦遊京都,或託妻寄子,或仗義疏財,既常勉以道義,故必竭其熱情,得書必覆,不待隔宿。覆必航空,惟恐遲到。寧可多費郵資,不欲勞人遠念。或事預進行結果,方可具報,亦宜先告奉命,次約再函。其心若恨不能插翅以面談者,蓋熱情以驅使之也。夫以人傳言日信使,以筆傳言日音訊。故訊筆之訊,古人從孔,孔者音訊,眾鳥疾飛也。古者交通梗塞,驛道稽遲,故杜甫有「家書抵萬金」之句,元稹有「遠來公信隔年聞」之嘆。歐陽修與富弼書曰:「函者以通鬼神,知動靜,是不可忽。苟不能具,寸紙數行,亦可易致,則可頻致,猶勝于都不致也。今思得足下一書,不啻饑渴,故不能不怏怏也。」讀此則知其用情之熱,惟恐人之不己熱也。今者飛航天寬,寅發卯至。若必惜此小費,累人渴想者,必係熱情不充所致也。此當常存熱情,以建立書牘氣勢者二。

雖然異地相睽,情景互別,或因病不能握管,或因事不能抽暇,或主見有參差,或處境有通塞,則須推心置腹,體諒周備,設身處地,陳辭委婉。古人曰:「其言藹如。」又曰:「盛怒之下,勿輕答人簡。」(易謙卦),六爻皆吉。切不可以傲慢暴戾之氣,形於楮墨,令人讀其書而致不快。輓近特務機構,潛伏四處,或出于勉強,或出於權勢。如曹操偽造徐庶母書而招之,庶不逆母志,而背劉備;母乃自縊,是庶弒之也。故當逆其素志,諒其矯飾,酬對之中,亦宜雙管齊下,委婉言之,使彼亦能觀我虛文,察我實情。昔者光武賜竇融璽書,河中咸驚以為天子明見萬里之外。房玄齡在秦府,表奏高祖曰:「每為吾兒陳事,必令人心千里之外,猶對面談。」幼嘗讀陸宣公奏議,至于體恤民心之困苦,勸請德宗之痛悔,令我心弦共鳴,感泣於千載之後。無怪當時制書所下,武夫悍卒,無不感動流淚。匪其人恕道素存,曷克臻此哉?故當常存恕道,以建立書牘之器量者三。

若夫明知彼過,不可故加阿諛:已識其短,不可不竭直諒。或彼陷於當局之昧,而我處于旁觀之清,當義利之辨,見吉凶之機,此其時,尤當發其真知灼見,于寸簡尺牘之間,挽其一失千古之危。則以一書微薄,繫其終身節操,不可不知也。是以史稱魏徽之諭馮盎一言,賢於十萬眾;文帝之諭尉陀一書,勝於十萬師。李圖書致黃瓊,責其實德,毋盜虛聲;李勣書致延祐,戒其早譽,當自貶抑。古人盡己有禮,愛人以德,見於尺牘間者,擢髮難數。此當具足卓識,以建立書牘之宗旨者四。

如上本其道德之養,流於信筆之下。心有誠信,信筆必有骨幹;心有熱情,信筆必有氣勢;心有恕道,信筆必有器量:心有卓識,信筆必有宗旨。試讀司馬光簡札,其磊落光明之懷抱,溢於行間,讀陸渭南之尺牘,其忠憤慷慨之情緒,溢於楮表。王安石之執拗,歐陽修之溫良,誦其語句,見其肺腑。粱君乎!吾今所勉於君者,遠而大,深而厚,蓋如此。至若塗乙推敲、裁剪修潤,雕蟲小技,早已竭吾綿薄矣。何足道哉!何足道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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